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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谁会在意身边的我是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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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谁会在意身边的我是忧郁

  第二天,耀扬满怀心事地起床工作,却不知道能跟谁说两句。在放风的时候,他下意识地走到47号的几个老相识身边,几个人恭敬地打招呼,耀扬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得太近,好像要跟他们聊天一样,就掏出香烟给他们发了圈烟。嘀嗒看看安利罗,安利罗低声问:“耀扬哥,今天怎么想起我们了?”
  耀扬说:“大家同牢一场,我给你们几根烟也需要理由么?”
  几个囚犯互相看看,都是不相信的样子。安利罗说:“耀扬哥一向是痛快的好汉子,我看你满脸有心事的样子才问的,需要帮忙的话尽管吩咐。”
  耀扬心中一动,说:“你们几个谁在这里时间最久?”
  大家都看嘀嗒,嘀嗒问:“耀扬哥有事情要问?咱们单独聊两句?”
  “好。”
  几个囚犯四下散开,耀扬和嘀嗒走到平台栏杆边,耀扬问:“你知不知道女犯区有个喜欢唱赞美诗的人?”
  “你说瑞珍儿?”
  “是。”
  嘀嗒说:“耀扬哥,虽然是在牢里,她也是个妓女。男人逛妓院天经地义,江湖上谁也不会说你什么。但是如果你跟这种女人动情,就太笨了。”
  耀扬料到这些囚犯会这么想,也不辩解,说:“我只是好奇。”
  嘀嗒低声说:“她的事情你可千万别插手。幸好你来找我们打听,如果你去跟警察们问,恐怕就要麻烦了——她是宗教犯呢。”
  “宗教犯?”
  “光明教的死硬分子。”
  耀扬愣了:“可是我明明听见她很专注地唱希谛教的赞美诗。”
  “听说她被关在希谛教的审判所里审讯了很久,弄坏了脑子,大概就是洗脑的时候洗出了这个毛病吧。你知道,这年头的教士们派头很大,本领却不济得很。”
  耀扬点点头,谢了嘀嗒,望着门窗被铁栅栏牢牢锁住的北楼,心里还是有些迷惑。他最近多少接触过一点魔法,虽然麦克尔是邪教分子,但莱碧安却是受最好的教育长大的,而那个老骗子梅尤里梅尤菲斯更是银城的宗教权威。从耀扬掌握的魔法常识来判断,他不能相信现在希谛教还有人能损坏别人的脑子。但嘀嗒的提醒很有道理,乱打听跟宗教纷争有关的案子,很可能给自己带来麻烦。
  好容易从终身监禁里脱身,耀扬最不需要的就是新的麻烦。他不想再去“北楼”,又担心引起狱警们的怀疑。正在烦恼时,监狱里忽然响起警报。狱警们乱哄哄地集合,耀扬跟着大队人马冲进医务室,没进门就听到一片大笑声。
  原来那三个以越狱为业的兽人不知道从哪儿听说医务室有条下水道可以通到塔底,一起假扮冒充吃牙刷自杀,混进医务室,打昏了医生,企图通过下水道逃走,却被卡在了里面。
  熊人黑三的两条肥腿被塞进了下水道,屁股却无论如何下不去,胡小六和馄饨正在拼命把他往上拉。黑三满脸紫胀,不知道是害羞还是双腿被卡太久,血脉不通。
  狱警们不忙救人,围成一圈看笑话,三个兽人大喊大叫地要求狱警救人。
  老鼠笑嘻嘻地问:“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黑三脸皮厚:“我们给医务室打扫卫生,发现下水道堵了,我不怕脏不怕累地来通下水道,却被堵在了这里——这样的表现,是不是应该减刑?”
  “通下水道应该用手,你怎么会把两条腿卡在了里面?”
  “用手?!原来是这样啊。”黑三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我没有经验,下次一定注意。”
  狱警们都笑,耀扬看熊人可怜,过去帮忙,用力一拉,黑三杀猪一样地大叫起来,耀扬仔细一看,他的双腿已经肿胀起来,自己去找来几块肥皂,兑了一桶肥皂水浇下去,才勉强把黑三拉出来。老鼠说:“谁给这三位录口供?”耀扬自告奋勇。狱警们都笑:“小卫在黑牢里跟他们聊了那么多天,还没聊够?”
  黑三双腿浸在冰水桶里,还是笑嘻嘻地,馄饨大义凛然,胡小六则是满不在乎地指点耀扬:“先问我们姓名年龄编号。哎,不是这样红色表格,先填那张蓝色的。”
  “……你对狱警的业务很熟悉啊。”
  “也就是处理违纪犯人这部分。”
  “你们越狱了多少次了?”
  “十七八次。”
  耀扬索性把表格交给胡小六去填,问他们:“你们真的相信你们能从这里逃走?”
  三个兽人互相看了看,狐人胡小六的表情有些泄气,猴人馄饨却一挺胸膛,开始背诗:“为兽进出的门紧锁着,为人爬出的洞敞开着,一个声音高叫着,出不去了你们,休想自由!但是……”背到这里他卡壳了,想了想胡乱喊了句口号作结尾:“人类的监狱都是纸老虎!我们兽人就是这么勇敢。”
  “不管希望多么渺茫,不努力又怎么知道没有机会呢?”黑三庄重地说,小小的黑熊眼发出慈悲端严的光芒,口气仿佛希谛大教堂里那个老牧师。
  耀扬草草填完表格,送三个兽人去黑牢,又去食堂弄了些食物饮料,悄悄带给了他们。他从黑牢出来,经过去地下的楼梯,心中一动,自己走了下去。当班的狱警拦住他,耀扬说想去看看地下室的老朋友。狱警想了想,放他过去了。到了地下二层,就是“银城第十九监狱”的管理范围。凑巧的是,今天值班的狱警很面熟,刚好昨晚跟耀扬有同嫖之谊。耀扬拿出五十块的银券,那狱警摇头不收,问了来意从值班桌子侧面的小柜子里拿出一个厚纸包裹的瓶子塞给耀扬:“一会儿给矮老头儿的,下次你自己带啊,我不能总贴钱买酒。”耀扬明白这是贿赂那大胡子矮人的酒,拿着纸包过了那三道大门,进了里面的走廊,大胡子矮人好像正在洗澡,头上结成辫子的长发散开,头发胡子上全是肥皂泡沫,骂骂咧咧地来开门,见到耀扬手中的纸包,这才转怒为喜,接过纸包把钥匙串丢给耀扬,咕噜了一声口音很重的话就走了。
  耀扬反而心虚:“你不怕我进去的时候,那犯人趁机冲出来?”
  矮人蔑视地看看耀扬:“小子新来的吧?这里六个方位的石壁里都镶嵌着禁制水晶,就算是开着大门那家伙也走不出牢门。”
  麦克尔正在对着不知从哪儿搞来的一面圆镜子摆造型,床铺上堆满了各种颜色各种发式的假发。见到耀扬进来,弄了块带刘海的女士长发靠在头上,对着他搔首弄姿开玩笑:“甜心,你迟到啦。”
  耀扬不笑,坐下来看看外面,忽然觉得自己来得冒失了,既然这地下二层有禁制水晶阵,就可能还有更神秘的监视器材,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可能被某些魔法师秘密监视着。
  麦克尔看出耀扬的心思:“怕啦?想讨好心爱的姑娘,就别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的。知道吗?银城的姑娘最爱勇敢的汉子。”
  耀扬知道如果有人监视,自己今天不管怎样都已经惹了麻烦,想想那大法师梅尤里梅尤菲斯的水准,就放宽了心,说:“我今天来,是想问你,究竟要怎样,你才肯全力治好莱警官?”
  “你也怀疑我没有尽力?”麦克尔一脸委屈和悲愤,好像蒙上千古奇冤的义士。
  耀扬直截了当地说:“对,我怀疑你没有尽力。我跟你的手下们叫过手,你是光明教主,手段不该这么废柴。”
  “你要怎样才能相信人家?”胖子的两只眼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不要绕来绕去的,开个价吧。”
  “不是我不尽力……”麦克尔笑嘻嘻地说,“只是银城的魔法元素浓度太低,如果让我把莱警官带到腰带山深处的一个地方,我可以在一天之内让她下地走路。”
  “之后呢?你这重犯也自由了?”
  “光明教的宗旨是济世救人,我不会开出什么条件。”麦克尔看看耀扬,补充说:“我当然不愿意将我的生命全部浪费在这个监牢里。”
  耀扬说:“自由换自由,很公道。”
  麦克尔不回答,只是微笑。
  耀扬盯着麦克尔的眼睛看了很久,起身走了。
  这天是星期五,下班后,耀扬第一次早早地收拾东西,赶晚上的公车回了家。黄欢透着心领神会的欢喜,像只小鸟一样忙前忙后帮他准备夜宵,两个妹妹坐在桌边吃着瓜子取笑耀扬:“哥哥,你不是说晚上的公车太赶,不方便回来么?”“傻瓜,你不懂的。哥哥虽然赶,但还是要回来。”“我当然懂了,他急着回来看嫂子。”耀扬只是笑,不说话。
  周六早上吃过早饭,阿娟收拾东西,孩子们聚在桌边玩牌,耀扬站在水槽边跟母亲聊了会儿天,悄悄问店里还需不需要人帮手。
  阿娟看看耀扬,脸上有母亲的关心和淡淡的悲哀:“怎么?在监狱里工作不开心了?”
  耀扬看出家里餐馆经营得并不容易,笑笑说:“没有,我是想大妹快要中学毕业了,如果店里不需要人的话,我帮她找份事情做。”
  “如果有合适的机会当然好,如果没有倒也不必去瞎忙,家里只有她还能帮到我,如果她离开了,我还真麻烦。”阿娟的眼睛里闪着探查的光,显然并不相信儿子的说法。
  耀扬避开母亲的目光,向外走:“妈,我出去一下,会个朋友。”
  阿娟什么也没问,只说:“路上小心。”
  耀扬走进天水区东郊靠近东炮塔的一片平房区,这里是一片在地图和邮政列表上查不到的住宅区。这里本来是骑兵大道的末端,是一片供大队骑兵部队集合训练甚至野战的大操场。骑兵大道是银城设计时预留的、环绕周围几个炮塔、粮仓的大路,可以供四辆马车并行,路上绝对不允许盖房。最近一百年来银城一直没有战事,贵族们纷纷侵占土地,把这条骑兵大路许多路段都圈进了自己的花园,天水区的贫民们也有样学样,慢慢地在东炮塔下的大操场上盖起了一大片密密麻麻的违章建筑,这一带完全没有规划,建筑大都是若干木板胡乱拼凑起来的棚屋,道路复杂窄小,所以被银城人叫做蛛网巷。虽然只有不到一平方公里大小,却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迷宫,外来人和银城的本分人轻易不敢涉足。
  一走进蛛网巷,最大的特点就是几乎感觉不到外面的天气,里面的许多道路只能容一个人走过,上面还层层叠叠地伸出许多建筑的阳台甚至天桥,走在里面,晴天没有太阳,下雨却也很难淋到,而地面由于完全没有排水设施永远都是泥泞的。所以一年四季走在里面,赶紧好像都是刚刚下过一场雨,还有点零星雨点落下——运气好的时候是楼上的衣服,不好的话就可能是各种动物的各种体液。
  作为本地人,耀扬“很快”(用了半个小时)就在蛛网巷的迷宫中找到了自己的目的地,“铁砧酒吧”,虽然叫做酒吧,却只是象征性地在店外临街摆了两张桌子,店里一片昏暗,耀扬刚刚走进去的时候,什么也看不清楚。老板是个高大的中年男人,一声不吭地看着走进来的生面孔少年,耀扬按照老鼠的指点,说了声要二十把“小小刀”,就沉默地看着对方,老板坐在黑暗的高大柜台后面,面孔藏在黑影里,似乎也看着他,足足过了五分钟,才起身从柜子下面端出一个盒子:“一百块。”
  盒子里非常小的刀子,只有一枝笔大小,简陋得很,就是用两块软木夹着一片锋利的钢片。耀扬拿起一把刀,朝着唯一的光源——窄门上可能十年没有清洗过的玻璃窗——看了看,数出二十把,塞进老板递过来的、塞了半袋米的袋子里,付钱走人。
  提着这样一袋子凶器走在街上,耀扬心里起伏不定,这些刀子狱警们肯定是要卖给犯人的,这意味着监狱里很快就要出现一批杀人事件,他这么做,不就成了帮凶?但他能怎样呢?退伍后的人生经历告诉他,报告上级不会改变什么,唯一结果就是丢掉他的家庭一直依赖的饭碗。
  从蛛网巷到家里,只有十几分钟的路程,耀扬仿佛走了一整天,每次有人跟他迎面走来,他都觉得对方正在仔细观察自己,而且看穿了自己的身份还有自己手中的袋子里装着什么。终于到家的时候,他发现汗水已经浸透了自己的后背。而一想到要面对父母妻子弟弟妹妹的好奇和盘问,他的前胸居然也流下汗来。耀扬第一次对自己家房子太小太拥挤感到不满,他想找一条隐蔽的、不会遇到人的通路回自己房间都不可能。
  阿娟看到儿子提着一个袋子回家,一直走进自己房间,黄欢看到丈夫把一个古怪的米袋子般的东西放进旅行袋里,她们什么都没有问。耀扬划上旅行袋的拉链,看着妻子,心里隐隐有些期待黄欢问他袋子里是什么,他就可以把这些事情说出来,卸下一点心里的压力。但黄欢只是帮他找出换洗衣服,催他去洗个澡。耀扬走到房门口,回头说:“我的袋子……”
  “放心啦,我不会动你的袋子的——我和我爸都是警察。”
  耀扬头一次发现,原来对于许多人来说,警察作些神神秘秘的事情,是很自然的。
  坐立不安地过了度过了周六,周日一早就出了门,他说有事要早点回监狱,家人仍然什么都不问。耀扬没有搭乘去万魔塔那边的17路公车,而是步行去了希谛大教堂。周日早晨的礼拜刚刚做完,大堂里没有几个人,“庄”字忏悔室是空的。
  “我的孩子,你的良知在折磨着你。”钢丝窗后面,仍然是那个白须飘飘的嘴巴和那个温和宽厚的声音。
  耀扬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说完了自己正在进行的勾当和心中的烦恼:他知道正确的做法是举报这些人,但他一个人举报不但未必能清楚警队渣滓,还很可能给自己带来危险。说完之后,耀扬满脸通红,觉得十分惭愧。
  “我工作没有尽职尽责,对希谛神教还有怀疑,请接受我的忏悔。”
  老牧师的语气却没有任何惊讶或者愤怒,平静地说:“你不该为这些忏悔,你的彷徨和怀疑,只反应了你还有人性和良知。这绝不是罪过。但是,你的确应该为另外一件事情忏悔!”
  “什么事情?”
  “我的孩子,尽管你的人生很辛苦,但你不改怨恨神。”
  “尊敬的长老,我不敢怨恨神。”
  “你没有?那么你为什么不在你走上堕落之前来寻求指点和帮助,而是在之后跑来索要安慰和原谅?”
  耀扬还想否认,心里却忽然一惊。的确,无论是新婚后出轨,或者是这次投靠腐败狱警,他都不曾事先到教堂请求指引。想到这里,少年的额头上滚滚流下汗来,问:“长老,请指引我正确的路。”
  “你背过经么?”
  “背过。”
  “《十六国之书》第46节是怎么说的?”
  “人生于世,不过羁旅,来处是家,必将归去。每个人之路,神均有规划,找到者有福。自己的路,自己寻找,必能找到。”耀扬在狭小的忏悔室里深深地低下头去,算是鞠躬,“我明白了,谢谢长老。”
  “等等,我还有一句话要补充。”长老叫住了耀扬,说,“没有勇气去走正确的路。并不是罪过。”
  “懦弱不是罪过么?”
  “不是,那只是人性。趋利避害,是最基本的人性。我们的生活中到处都是无法选择、不能逃避的问题,就好像锋利的巨大剃刀组成的迷宫,如果有很多人都敢于迎着刀锋向前,人类的世界就不会是这个样子,我们也不需要神了。”
  “长老,抱歉,我不懂您的话。”
  “你不要两次犯同样的错误。”
  “错误?您是说……”耀扬有些明白了牧师的意思,但是不敢相信。
  “简单点说,”长老压低了声音,“笨小子别得罪你的同僚。上一次如果你的人缘不是那么差,又怎么会被扔进万魔塔?”
  “啊?”
  “好啦,一次说得太多对你没有益处,今天就到这里吧。”白胡子包围的嘴巴闭上了,铁窗板慢慢合拢。
  耀扬对着铁窗说:“但是……我也许有理由懦弱,但总可以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我可不可以……”
  脚步声响起,牧师显然已经从帷幕后的修士专用通道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