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定性
晚上8点，萍水县政府大楼灯火通明。
会议室里，杨怀德正在主持紧急会议。县委书记龙云生坐在长桌一端，眯着眼睛，双手操在胸前，靠在座椅靠背上，那样子，像是在打瞌睡。正在汇报的县公安局长瞄了一眼似睡非睡的龙云生，顿了一下。
“停什么，继续说！”龙云生的眼睛没睁开，身子也没动，保持着那一副懒洋洋的姿势，可喉咙里发出了的，却是一声狮子般的低吼。在座的纪委、经委、农委、交通、工商、税务、卫生、环保、旅游、计划生育等部门的头头们个个坐直了身体，呆呆地看着这假寐的龙云生。
公安局长慌忙说道：“初步统计，今天白天在白水崖事件中，轻伤三十二人，重伤七人……。”说道这里，公安局长犹豫了一下，看了看龙云生。龙云生的脸上却是一团平和，似乎睡着了。
公安局长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死亡，死亡二人！”说完，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与会人员全部成泥塑，连呼吸都没了。
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
龙云生继续保持着那副半睡眠状态，而其他的人则是危然襟坐，只有坐在龙云生旁边的杨怀德，端起茶杯，抿着杯沿，像是品着一杯龙井。
龙云生不是本地干部。他刚刚四十出头，原来是前任市里领导的秘书，领导调离之后，对这位老部下却也十分器重，给他安排了一个副秘书长长的位子。龙云生也不简单，是市里少壮派年轻干部的代表性人物。后任领导对他也非常满意，年纪轻轻就提拔到副厅级，这在市里极为少见。干了三年副秘书长，被安排到萍水县当书记。萍水只是一个处级县，而且非常偏僻，在常人看来，龙云生高职低挂，是被发配了。可龙云生心里清楚，领导这种安排有其深意。作为一个刚四十出头的副厅级干部，前途无量，可按规矩，必须要有一方正职的经历，才有进一步升迁的资本。其二，萍水地理偏僻，经济落后，在这样的地方，一则远离是非，二则，很容易出成绩。实际上，领导是给他铺好了一条晋身的康庄大道。这条路好，可能不能走好，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正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武林是这样，官场更是这样。
龙云生到了萍水才一年半，萍水的发展可谓神速。这一方面与他在市里的人脉有关，能够争取到资金和政策，另一方面，也靠杨怀德这个县长的辅佐。杨怀德虽然年纪比龙云生大个十岁，对他龙云生，却是非常尊重，重大事务，都是事先给他通气。更重要的是，杨怀德是本地干部，对县里的事情溜熟，各方面的关系处得非常好，龙云生遇到疑难问题，杨怀德总是能够出谋划策，帮他摆脱困境。龙云生从内心深处，感谢这位老大哥。
对于龙云生而言，萍水只是一个人生的小站，他的路还很长。但萍水又是一个关键的站台，搞的好，海阔天空，搞的不好，只怕，四十出头风华正茂的龙云生，怕是在官场上走不下去了。
龙云生没有说话，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他知道，白水崖事件就是他人生的节点。
“伤亡人员的身份搞清楚没有？”龙云生身边的杨怀德说话了。龙云生很满意，在这种情况下，他不能先开口。
卫生局长站了起来，说：“游客轻伤十六人，重伤三人；景区工作人员轻伤7人，重伤二人；当地居民轻伤九人，重伤二人。两名死者，都是当地居民，都是老人。所有受伤人员都在县医院治疗。”
龙云生睁开了眼睛，盯着卫生局长。
卫生局长慌忙补充道：“所有医疗费用全免。”
龙云生又眯上了眼睛。
杨怀德表面上是与会人员中最轻松的，那些副县长、局长们危然襟坐，大气不敢出，茶杯不敢碰。只有杨怀德，他有那种随意端起茶杯的资格。
但是，在内心，他是最不轻松的。
白水崖事件死伤多人，赔偿倒是小事，却还没有定性。因为，任何一件事情的定性，首先要考虑的不是事件本身，而是事件所影响的利益集团。事件的性质，将直接决定着一些人的前途。说白了，不同的定性，其责任人是不同的。
杨怀德已经考虑了几种定性方案。
其一，按照事件发生的具体过程来看，可以定性为一次群体性踩踏事件。通过这样的定性，可以推论，造成事件的具体原因，是白水崖景区管理不利。瀚海公司是主要责任人，政府各部门均没有直接责任。但是，各部门都没有直接责任，就意味着，县里的主要领导必须负领导责任。这个方案，基本可行。但问题是，该谁负这个领导责任？县里的主要领导，一个是龙云生，一个就是他杨怀德。从以往的惯例来看，还没有哪个地方的一把手书记负领导责任的先例。
其二，按照事件发生的原因来看，可以定性为一次群体性斗殴事件。如果这样定性，就必须说清楚斗殴的原因。原因已经调查清楚了，是开发征地问题引起的。全国这类事件很多，也很棘手。现在中央提出要“以人为本”，如果因为发展经济讲政绩，损坏了老百姓的利益，影响了安定团结，到哪里也说不通。上面会认为，萍水县的发展的大方向都是错误的，至少与科学发展观背道而驰。那么，倒霉的，怕不仅仅是几个主要领导，整个班子都遭殃。杨怀德很快就否定这个方案。
其三，根据现在掌握的一些情况，那些当地农民是受人挑动的。杨怀德当了几十年地方官，心里很清楚，山民们表面刁滑，本质却非常厚道。一般不会做出一些过激行为，除非有人煽动挑头。如果这个推测是正确的，那么，只要捉住那个幕后指使者，就可以把事件定性为一次治安事件。如果，上面不满意，还可以进一步定性为黑社会欺行霸市。这样，县委县府就可以摆脱方针政策上的责任，充其量，公安部门有关人员背个处分，甚至撤他一两个，就摆平了。同时，县里还能够借此展示打黑的成果，坏事变好事。看来，这是最好的定性。杨怀德暗暗点头。
杨怀德理清了思路，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对公安局长说：“你们调查的结果出来没有？”
公安局长站了起来，说：“初步掌握的情况，事发现场的游客当中，有几个是当地人，据目击着回忆，那几个当地人好像是云水度假村的人，他们倒是没有动手，只是跟着那群游客起哄。另外，据调查，事发的前夜，云水度假村的的总经理去了那四栋楼房，据说还开了会。今天在白水崖闹事的，绝大多数都是那四栋楼里的居民，他们是从景区里搬迁出来的。”
杨怀德心里亮堂了，暗骂：溜溜，你娃够狠！
前几天，流云来找他的时候，杨怀德就有预感，这云水度假村的溜溜不会善罢甘休。可就那么个巴掌大的度假村，能翻个什么浪。一只蚊子和大象的决斗，还没开始，结果一目了然。可是，这只蚊子，还真的翻起了巨浪！
杨怀德看了看龙云生，龙云生早已坐直了身体，目光炯炯地看着公安局长。发现杨怀德在看他，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
都是官场上混的，很多事情不用说破，心有灵犀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