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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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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六章 泪水

  
  
  婪妃醒时,天已微曦,殿内鲛纱轻拂,她身子微微有些透凉,便知是起了风。女子辗转起身,拉过一件纱衣,随便一搭,便赤着脚踩过厚厚的绒垫。在殿门处,她掌起一盏纱灯,以示屋外的小珺可以进来伺候了。但半晌过后,她却意外的看见另外一个熟悉的身影,探身进门。
  女子衣襟端正,恭敬的捧着那铜盆,手巾,一路规规矩矩的进了门,然后把铜盆搁在架上,轻唤了一句:“娘娘该梳洗了。”
  婪妃一愣,微微有些怔然。
  “怎么是你?”
  昨夜,她不是已经把她送给了皇帝吗?怎么,今早却是她来伺候?
  芊泽面不改色,眉眼至始至终都未有抬起,她苍白羸弱的脸上,带着一丝不容疏忽的冷淡。红衣女子瞧出那冷淡的脸色,隐隐感到昨夜可能并不如自己预期的那般,展顺利。于是她轻咳一下,道:“你不是该在皇上那吗,怎么就回来了?”
  芊泽却不搭理,只是机械的置弄这,置弄那的,然后捏了一把毛巾呈给婪妃。婪妃望了望她递来的手巾,再瞅了瞅女子依旧波涛不惊的脸色,顿时声音大了一拍:
  “你聋了吗?”
  “娘娘,您该梳洗了。”
  芊泽答非所问,对她的质问置若罔闻。婪妃一时气竭,拍掉她手中的手巾,大喝道:“你听不见本宫问你的话,我问你,怎么是你来伺候本宫?”
  “奴婢本就是娘娘的婢女,当然是由奴婢来伺候娘娘起身。”
  “废话!”
  她是故意回避自己的问题,故意不作答的。婪妃咬了咬唇,瞪视依然低垂着眉眼的芊泽。她的表情淡薄的很,仿佛隔着千里,蒙上了层层薄霜。这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印象之中,她只是顾盼着一对清澄的明眸,时而怯怯,时而盈盈而笑。
  婪妃大喝一声后,本认为芊泽会吓得跪地求饶,哪知她仍然勾着身子,递出的双手,定格在半空,也不收回。她的缄口不语,似乎是在以最卑微的方法,和自己做反抗。婪妃胸间顿时,赌气难当,从来还没有一个奴婢,敢这样抵触自己,她是不要命了吗?
  “你是不是哑巴了?”
  婪妃怒极反笑,挤了挤眉眼,危险的凝视女子。
  那如刀一般的怒光,割在女子脸上,她却视若无睹。芊泽仍然不抬眼看她,仿佛是不屑,也仿佛是无意,她缓缓的捡起地上的热手巾,放在铜盆里,仔仔细细的又洗了一遍,转身又递给婪妃。
  “娘娘,该梳洗了。”
  “哈哈!”婪妃气的大笑,她伸出柔荑,指着芊泽道:“好你个奴才,你今天是要和你的主子,斗着来了?”
  “奴婢不敢。”
  芊泽冷冷回道,语气听似诚恳,却分明有着不敬。婪妃当然听得出,她暗自心忖,什么时候她胆子这么大来了,竟敢明目张胆的和自己对峙?婪妃极易被激怒,她见女子没有丝毫让步的模样,便又抓起一旁的香炉,要挟道:“你要是不换句话说,本宫现在就砸烂你的脑袋!”
  芊泽的嘴角些小的跳跃了一丝,那抹冷笑,极尽讽刺和苍凉。婪妃一懵,峨眉一蹙,举在手上的香炉欲要挥下,但希奇的是,她几度想要砸过去,却硬是下不了手。于是她微微一怔,又是恐吓道:“你说不说!难道你不信本宫砸逝世你!?”
  “信。”
  芊泽才抬起眼来,眼力如炬的对视女子,她的视线不偏不倚,带着一抹蹿升的怒焰,又隐着一丝寒澈的冷淡。她薄唇轻启,声音宛如被风霜割得支离破碎一般,沙哑。
  “我怎么不信,娘娘又不是砸我一次,二次了。”
  婪妃头脑一懵,耳畔似嗡嗡作响。她抓在手上的香炉,不进不退,十分为难。她是十分想要砸下去的,而且几次她都有微微挥动手肘,但成果却是无法下手!
  红衣女子,极其恼怒,但与此同时,她瞥视芊泽淡薄的表情时,胸口有腾升一种莫名的情愫。她知道芊泽向来胆小如鼠,是不会平白无故的反抗自己的。莫不是生了什么事情?想罢,婪妃第一次有一种想刺探到底的心情,她甚至都没有恍觉,这种探知,名为关心。
  “生什么事情了?”
  她缓缓放下手臂,把香炉放了下来,面上的愠色稍缓,乌沉沉的眸子,微微闪耀。芊泽却又是冷哼一声,她来问自己生了什么事情。在她心里,昨夜的行动,是不是根本算不上事情?想罢,女子低声说道:“难道,娘娘就不感到自己做错了事?”
  “我!?”
  婪妃一惊,眼力微怔。
  做错了什么?
  “娘娘刚不是问我怎么回来了,难道你就忘记了昨天的事?”
  红衣女子这才恍然,芊泽本来是在说昨天夜里,自己把她留在皇帝寝宫的事。婪妃见芊泽眼力笃然,便下意识的脱口解释:“这不是你想要的吗,本宫是在帮你!”
  “帮我,娘娘怎知是在帮我,我有恳求娘娘吗?”芊泽激进的反问,她气势高涨,倒反显得婪妃语态嗫嚅。
  “你!?”
  “娘娘是赌气了吗?”芊泽又嗤的一笑,继而道:“娘娘自己会动怒,会赌气,难道别人就不会了吗?”
  芊泽实在感到委屈,这委屈在心里已憋了很久,是啊,从到了这个世界,她都是卑躬屈膝的看人眼色。从来,都没有一次自己能主宰自己的心情。她不敢啊,她那么的怕,她怕因为自己的不能容忍,而丢了生命。可是呢,她一再的容忍,成果却还是如此。
  羽晴不理她了,羽晴曲解她了。而她也已经对着皇帝,喝声大骂。
  她真的能活的久了吗,她现在都不敢信任,在皇帝冷静想过后,会不会立马差人把自己给砍了。与其如此,她不如在逝世之前,把自己想要说的,想要泄的统统宣泄而出。
  婪妃愕然的杵在原地,此刻的她,甚至不敢对视女子炯炯似火的双眸,那瞳仁间有着赫然的质问,如锋利的羽箭一般,直刺至心。女子微微退了一步,她颇为心虚的吞吐道:
  “你,你难道在生本宫的气?”
  “对。”
  芊泽毫不避讳,重重点头。她认同的如此急切,倒使得婪妃有些手足无措,她怔忡了半晌,然后反问道:“你,你生本宫的气,但你不是说过,你不会记仇,不会恨人的吗?”
  婪妃情急之下,竟撂出这么一句话。
  芊泽听了,却反笑,她笑婪妃的无知。本来他们这些养尊处优的人,连最起码的人性都不曾领悟。在他们心里,当真没有他人的存在。他们认为,高兴,赌气,喜怒哀愁均是他们的独有的嘛,他人便只会卑躬屈膝,只会任凭摆布,而甘之如饴吗?
  “我是不会恨人,但是,我会赌气,我还会讨厌人。娘娘,下一次,你要把奴婢呼来喝去的时候,能不能先问一问奴婢,到底愿不愿意?娘娘你要知道,我和娘娘是一样的,也是会伤心,会难过,会疼的!”
  她的泪终是忍不住了,滚烫的泪珠顺着腮边落下。她做了多少自己不愿意做的事呢?其实,这不单单是对着婪妃所说的话。她打从生下来,就因生活的窘迫,受人白眼,她做了多少自己不甘心,不甘心的事情呢?但,又有几次,她胆敢站出来说个不字的?
  每一次,她都告诉自己,忍一忍就好,忍一忍就好。忍住了,就没事了。
  可现在,她忍不住了是吗?
  女子视线含混,无法再与婪妃对视。她眨了眨眼,那泪水仿佛有了生命一般,颗颗滚落,砸在她的衣襟之上,她乌黑的鬓之角,和那苍白的手背。而婪妃的视线却像是着了魔一般,锁在女子的脸上,那泪滚出时,视线竟也随着它的滴落,尾随而去。
  红衣女子,顿了半晌。
  这半晌,仿佛是很久很久。
  因为有三个字,在嘴沿颠簸徘徊。
  想要吐出去,却又无法开口,想要咽回来,但胸间却有着心疼。
  她心疼什么?
  婪妃秀眉微颤,别去了眼神,那眼力有些无措而涣散,她不知道该把视线投向何处。而与此同时,一种名为愧疚的情绪,正在蔓延至全身。人生第一次,她认为自己可能做错了。也是第一次,她幡然觉悟,除了自己,他人也是会赌气,会难受的。
  芊泽的泪根本止不住,她已经独自一人,坐在殿外的阶梯哭了整整一夜了。那一夜她的头脑里,什么都有想过。想羽晴,想哥哥,想皇帝,想婪妃,想昨夜每一个人。
  她分不清自己毕竟应当如何,她是不是还该苟延残喘的回来,求皇帝和婪妃,不要动怒杀了自己。她也懊悔过,自己不该对着皇帝大呼小叫,她也怕,是不是等天一泛白,就有人来抓了自己,送去砍头。所以,她没敢回自己的小屋,她只是坐在冰冷寒澈的石板阶梯上,一直的哭,一直哭。
  她是那么的孤单。
  她想吖,想羽晴是不是不会再见自己了?她离去时,回望自己的那一瞥眼神,仿佛还赫然眼帘。每一次想到,就如钻心般的疼痛。她不想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她畏惧,她如此的畏惧。
  女子不断的哭泣,仿佛这一刻,便是她宣泄一切的节点。婪妃眼睁睁的看着她,泪如雨下,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到了最后,她便忽的大声喝道,仿佛很赌气的命令:
  “你,你给……本宫走,给本宫滚。”
  又是叫自己滚。
  芊泽惨淡一笑,她低垂着眼帘,听过之后,并没有作揖,便抹了抹泪,反身走了。婪妃见她走了,却又一脸的介意,想要喊住她,却又无法开口。眼见那抹孤寂的娇弱身姿,消散在视线之内。
  出了婪月宫,芊泽徘徊在晨光中的长廊里,累了,就萎靡的缩在一角。这长廊里静得很,坐了许久,也未有人经过。芊泽心下庆幸,她现在真的只想一个人,静静静的待着。她很想不哭,但似乎全身的体液都换化成了眼泪,一颗一颗,自己蹦出来。
  她抹了一道,泪痕刚干,又一颗泪珠,滚湿了面颊。
  她又抹,抹了久了,便满脸瘀红。
  开春的空气里,香气馥郁,只是芊泽却无心赏花,也不感到甜香,心里反是苦涩涩的一片。昨夜枯坐之时,想了诸多事情,而到了今天,她却累了,疲了,什么也不想。女子靠在长廊的一角,背倚着红木悬梁,她乏的几乎要睡着了。只是眼泪还是在掉,眼眶已然生疼。
  就这样,她独自待在此处,许久,许久……
  久到她的意识都含混了……
  天色从凌晨的隽蓝,转换成烈日的金耀,最后那天际的光色又一点点的黯淡下来,归为沉静。芊泽坐了整整一天,不知自己有没有睡着,视线只是含混一片。
  就在,夜色已是浓稠如汁时,她闻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步步靠近。她并没有太大的反响,她甚至只是感到,是偶然路过的婢女或公公。但当那抹身姿定在她侧跟前时,她才恍觉,竟是来找自己的。
  女子并没有急着抬眼,她疲惫不堪,怔怔然了好一会儿,才扬起视线。
  “是你?”
  芊泽一惊。